“这涎索的模样似一团凝缩的龙筋,撷取约一粒黄豆大小,注入内力,便可拉成数丈之长,绝不中断;灌注的内力越多,延展性越是惊人。迄今未有人能徒手拉断这“天雷涎”的,若要分段截取,须以秘法为之,否则连食尘玄母也砍不断。” 天罗香所持有的异宝“天罗丝”尽管更坚更韧,却无如此殊异的性质。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“本门曾送出过一枚米粒大小的“天雷涎”,妾身因此结识一位精通外科的医道大国手。我问他:“先生要这涎索何用?”那人回答:“断鹤续凫。可惜了一只用剑的好膀子,想随便找个人接上。”” 想来似觉有趣,漱玉节微微一抿,笑道:“这位异人虽是游戏人间,开口却无空话。他若能“随便找个人”接上一条断膀,自能为贵友续以天雷涎,代替被挑断的手筋。”言下之意,竟要以宝贵的涎索相赠。 耿照又惊又喜,总算神智不失,转念一想,登时明白过来:“帝窟被岳宸风夺去的至宝,莫非便是“天雷涎”?” “正是。”漱玉节颔首道:“这珍贵的涎索贮在一只名唤“亿劫冥表”的机关盒中,那盒子的样子十分特别,一见便能认出。妾身近日将与那位异人相见,请他为贵友治疗,待我等将金盒夺回,再以天雷涎为他接续手筋。” 她面子、里子俱都做足,耿照非给台阶不可,连忙起身称谢,算是正式订下了连手合作之盟。漱玉节说到做到,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,真金白银的打点妥当,让阿傻与耿照同住;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,另派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、摆布吃食,照顾得无微不至,转眼又过了三天。 这三日里,耿兆一有空闲,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〈通明转化篇〉传授给阿傻,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,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,仿佛老僧入定。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,都向漱玉节回报:“那小和尚怪得很,才刚起床不久,又坐着打瞌睡;午间用了膳,下午也睡。偏就夜里不睡,有时戌时不到就没了人影,非到子时才回。” “都没练功么?”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侍女去,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。 不会武功的少女,不代表没有眼力,只是不易令人起疑。 “没见他练过。”小侍女摇了摇头,又补一句: “一整个人哪,就像木头。长得像,说话打瞌睡也像,闭着眼都不动。”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,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“思见身中”的练功法。耿照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,日日与老胡打、与狼首聂冥途打、与老神君薛百螣打,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,打上五十遍、一百遍,直到完全克服为止。“薜荔鬼手”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,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;若有余裕,便与木鸡叔叔比赛砍柴挥刀,重温一下父亲姊姊,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,还有在流影城等着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…… ◇◇◇ 三日转眼即过,潜行都回报: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,并未见得有形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。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,城中管制益发严格。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,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;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的官道上设下岗亭,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,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。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,镇日在驿馆饮酒狎戏,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啼,听得人面红耳赤,左右均远远避开,不敢打扰。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,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,以免打草惊蛇,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、乃至第三手之后,帮助不大。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,次序井然、无一遗漏,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。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,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,这几日间甚是安分,没敢寻什么事端。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,由漱玉节花钱摆平,后来耿照返回现场,已不见郁小娥的踪迹。 --一筹莫展。 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,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,唯一比死还令人难过的,便是等着死,这三天自是不好过。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,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,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。 耿照却始终相信,她一定会再来。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,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,符赤锦当日是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,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,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,还在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,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? 可能性只有一个: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,也许是要拿(或藏)什么东西,又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,才独自来阿净院。此事漱玉节不知,岳宸风也不知,所以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。这三天的风平浪静,恰恰就是证明。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,就未必会再回来;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,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。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。 隔天下午,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,一名体态丰腴、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掀帘下车,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,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。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,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,却有一把曲线深陷的细圆葫腰,走起路来款摆生姿,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,酥红处都成了细润的粉橘色泽,确是符赤锦无疑,一路悄悄尾行,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。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,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,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大一些,一张板桌一条凳,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。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,此番变装前来,意在掩人耳目;耿照不敢太过接近,以免被她察觉,远远伏在房顶,由墙顶的镂窗望入。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,打发小尼姑走,掩上房门之后,原本慵懒如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,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,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,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,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,似是纸捻一类。 符赤锦打开观视,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,塞入缠腰的内袋里。 她一打开房门,正要离开,忽听“劈啪”一声劲响,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抽成一蓬碎粉,迎风洒落。符赤锦举袖挥开,向后跃入门中,以防鳞皮响尾鞭忽施偷袭,仰头怒道:“冷北海!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,给姑奶奶滚出来!” 语声未落,长廊两边、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,竟已将她团团包围。 符赤锦心中微凛,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,扬声道:“怎地,人多欺负人少么?漱玉节!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,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,不丢人么?”冷北海收卷长鞭,从房顶一跃而下,冷冷说道: “我当你是五岛血裔、宗苗之后,喊你一声“符姑娘”,料想人各有志,有的骨头硬、有的骨头软,半点也勉强不得。谁知你将琼……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,自甘下流,令人不齿!” 符赤锦蛾眉一挑,怒道:“你胡说什么!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?”厉声道: “漱玉节,你出来!把话给我说个清楚!”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,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,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,雪靥惨白,神情十分凝重。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,丝毫不让,一见她的神情,不由得微怔,蹙眉道:“你家丫头……真出事了?”众人听得恼怒,又叫嚷起来。 漱玉节素手微扬,止住骚乱,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,咬牙一字、一字说道:“你跟岳……说了什么?” 符赤锦冷笑:“闺房里的取乐调笑,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?”见她神色不善,片刻才收起了蔑态,冷面道:“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,我什么都没说。信口无凭,何必给自己找麻烦?”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,点头道:“好。”把手一挥:“让她走。” “宗主三思!” “万万不可!” “绑了这婊子,去换少宗主回来!” “够了!”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,震得檐瓦格颤,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压了下来。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,不觉一愣,四周顿时鸦雀无声。“你回去罢。这没你的事了。”纱袂翩转,鸾钗细颤,掉头便要离去。 “慢!”符赤锦喝道:“把话说清楚再走。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,说要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,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。我离开驿馆的时候,他人都没回,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?” 漱玉节眼角一乜,却未回头,寒声道:“随我来。”也不管她答不答应,径自交错长腿,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;所经之处,众人无不让出道来。符赤锦犹豫片刻,率性地尾随而去,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憎恨目光,面带冷笑、夷然无惧,一路始终昂首挺胸。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,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。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,但见一人躺在榻上,死活不知,全身衣发俱湿,仿佛刚从水中捞起;饶是如此,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,怵目惊心。那人和衣扎着白布,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,捧水的捧水、拧布的拧布,忙成一团。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,显是为他度入真气,正到了紧要之处,头顶冒出缕缕白烟。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,蓦地惊呼:“楚啸舟!”更骇人的是:他一条左膀齐肩而断,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,兀自汩出点点腻滑,也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“蛇蓝封冻霜”,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。 --断面平滑如镜,伤口却极难止血,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。 (果然是他!) 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,目光四下巡梭,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刀还在,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,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,不知谁解下一扔,以免挡路,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-- “食尘呢?”她面色一沉,森然道:“刀到哪儿去了?” 漱玉节面无表情,轻轻击掌,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。“你说。” “禀宗主: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,执意下山去寻符姑……符神君,婢子们遮拦不住,跟了一阵,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。 “众姊妹散开找寻,正午过后不久,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。他说少宗主被岳宸风所擒,就昏了过去,没见有食尘的下落。至于城里的情形,须问菱组的其他姊妹。” 小陵河乃是酆江、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,已有百余年的历史,几与越城同寿,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。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,须改换小一点的沙船,循小陵河至城下;离人别赋、归客洗尘,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为之。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,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: 原来琼飞被耿照一把摔晕,醒来之后,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,拉着楚啸舟去“杀人灭口”。她大剌剌的进了城,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,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,逢人就打,要他们“把贱人交出来”。 “说!”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,勒得他面色酱紫,几乎难以喘息: “符赤锦那个婊子在哪里?没人,我打下你们一口牙,教你们喝风去!”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?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,痛得晕死过去。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“曾见符姑娘套了车”,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到,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,扬长而去。后来不知怎么,在城外遇上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,下场便如眼前所见。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,只见得两人离开,却未见岳宸风回来,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,是以不曾看见。五帝窟所布置的眼线,并未远及谷城,岳宸风一出越城浦,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。 唯今之计,就只有“等”而已。 符赤锦本想说“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”,话到嘴边,又硬生生吞了回去,冷笑:“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,一照面便断臂失刀,给人扔进了河里。要不然,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,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,来填小和尚那个血坑。” 忽听薛百螣厉声道:“娃儿!你说这话,与叛徒有什么两样!”怪眼一睁、精光暴绽,全身杀气迸发,缓缓站起身来。 “薛公公!”堂后一声轻唤,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,交给榻边的黑衣女卫,转头对符赤锦道:“我看,你也别回去了。岳宸风所知难测,那人对谁都是冷酷无情,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,实在是太危险。” “留在这儿才危险。”符赤锦蔑声哼笑:“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。少打什么坏主意,人还有回来的机会;莫给了人家借口,平白赔上一个女儿。”咯咯几声,掩口而去。 此时,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,阶下黑压压一片,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睛直视着丰腴白皙的葫腰丽人,一步也不让。符赤锦全无惧色,昂首蔑笑:“漱玉节!管好你的狗,别教它们挡路,难看死了。” 漱玉节霜颜覆雪,拂袖叱道:“让她走!”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,捏紧拳头,缓缓让出一条路来。 “传我号令,”帝窟之主咬了咬牙,神色一片静漠,朗声清道:“从现在起,谁都不许离开此地,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,违令者视同叛徒,五岛永世难容!” 薛百螣重哼一声,怒道:“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,还不让我这爷爷去?” 漱玉节头也不回,冷道:“身为母亲,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。老神君若在岳宸风面前露脸,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,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?” 薛百螣双目圆睁,半晌都说不出话来。片刻才垂肩低头,“砰!”起脚踹飞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,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。 ◇◇◇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,嚣狂的蔑笑一凝,忽变得无比凝重。载着她来的骡车早已在门前久候,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,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,面上再也没有笑容,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,眸光空洞,似是心事重重。 早在骚乱发生之前,耿照便已溜下屋脊,避开众人的耳目,之后又抢在符赤锦前头溜出王舍院,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,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,一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-- 某种程度上来说,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,想象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,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,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合适的新用法。现在,莲觉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,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车夫--当然,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,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。 他驾着牛车,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。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道而言,这才是最好的掩护。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,藏身在轴辐之间。耿照刻意放慢速度,远远窥看车下人的身形服色,心里已有了谱。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,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,哪怕车夫丝毫不懂武功,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,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,“吁”的一声长啸,将车子停在道旁。 一辆车里三个人,车座上的、车厢里的,还有车底下的,谁也没有动。 耿照“喀答、喀答”驱车靠近,直到两车并齐,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,骡车还是毫无动静。 (奇怪……难不成,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?) 忽听那车夫喊道:“喂!前头的兄弟--”声音闷浊,又有些不自然的尖。 耿照一勒缰绳,探头应道:“什么事啊?”冷不防车夫双爪一探,径朝他咽喉抓来! --“血牵机”! 以耿照现下之能,与五里铺时相比,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;符赤锦的血牵机秘术纵使神异,只要不贴肉相触,未必奈何得了他。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,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,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-- 耿照从车座下抽出神术刀,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,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,符赤锦咯咯一笑,手掌自车夫胁下穿出,运指如风,一连点了他几处大穴。耿照奋力配合,光溜溜的脑袋一歪,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,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。 “小和尚,耿大人!”符赤锦嘻嘻一笑:“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,你一个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,不觉得别扭么?”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,多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,蔚为风尚。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,繁华远不及三川,自不知有这些花样。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,失笑道:“凭你这点微末道行--”蓦地车下银光一闪,几乎将她劈成两半! 她原本闪不过,但车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,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倒霉鬼代为受了;两丬尸块分裂的瞬息间,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,来人正施展绝顶身法随影而上,颜面猛被黄雾一卷,登时翻身栽倒,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了几下,旋即瘫软不动。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,咯咯笑道:“弦子呀弦子,枉费你跟了漱玉节这么久,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,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?”可惜弦子再也无法回话。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,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? 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,枣花几度 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,弦子玉颈一斜、妙目紧闭,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,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,更衬得颔骨线条利落巧致,美不胜收,不觉多看了几眼,心底暗叹:“你若不逞能,也让她封了穴道,不一会儿便得自由。这下可好,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?” 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,双手分提二人衣领,连人带着兵刃,掠进道旁一处茂密的松林中。 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,辕衡、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,看似十分坚固结实;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,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,极为考究,显是官家之物。 耿照恍然大悟:“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。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,可怜了那骡车夫。”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,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车。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,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、眼底难容颗粒的脾性;这等用料做工,莫说是拉货载人,拿来当战车也使得。 符赤锦取出皮索,将他二人双手缚起,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,自己却披氅戴笠,跳上车座控缰,檀口中“吁吁”有声,一路往山下而去。 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,放眼东海,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了。 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,感觉车轮所经之处,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道,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;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,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,车外人声鼎沸,车行渐缓,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,蓦地省觉:“她又回到了越城浦,这是要进城了。” 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,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迭篆,那斗大的“镇东将军印”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,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移开拒马、驱散行人,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。 耿照从没来过号称“东海第一大城”的越城浦,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,兜兜转转半天,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;也不知过了多久,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,剩下清脆的马蹄响,射入小窗的阳光为之一暗,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,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。 符赤锦“吁”的一声停住车马,似对一人低声道:“劳驾,我打无桃无镜处来,鸡鸣前至,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。”一把嘶哑老嗓应道:“姑娘要寻的主儿,是一还是俩?”符赤锦回答:“是仨儿。” 咿呀一响,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,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,马车喀搭而入,未几又停了下来。耿照心想:“这院子好小。”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,闭目不动,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。 瞬息之间,耳力、触感、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,小于针尖的灵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,洒满整个院落。声音、温度、气味……数不清的细小“粒子”反弹折射,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,竟不下于亲眼所见。 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,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;她衣襟里温温融融的幽甜乳香,还有行走之际,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,那股子带着丰润液感的细腻丝滑-- 隔着黑漆车板、绿草小径,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,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裸体;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,直至皮下,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,嗅出汗渍、津唾、淫水等体液的甘美气味…… 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,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,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,还未开出小绿黄花。 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,低低惊呼一声,喉音低哑富于磁性,却是一名女子。符赤锦迎上前去,与她四手交握,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,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娃。 “数年不见,出落得这般美啦。”那女子赞叹着,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海。 “再怎么美,也美不过小师父。”符赤锦笑道。 同样是娇腻的语音,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,仿佛变了个人:“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,我可难过死了。还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,才又回头找去,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。” 女子低声嗤笑,虽是无心使媚,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、胸间一阵奇痒,竟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。 “鬼灵精!有什么东西是你找不到的?定是别处耽搁了,胡乱搪塞!” 两人挽臂而入,便似一对姊妹花儿。屋里一人重重一哼,声若铁砂磨锈、虎啸生风,双姝顿时收敛,符赤锦道:“二师父安好。锦儿给您请安。” 耿照心想:“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,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。”无论如何感应,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,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。 “说事之前,先表明立场。否则七玄大会之上,敌我难分。”那“二师父”开口如虎咆,峻声道: “我不让你小师父留信儿,她偷着留;我不欢迎你这时来,你终究是来了。既然如此,心里该有了准信。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见,不如回来,好歹是个娘家。你道如何?”口气虽然严厉,内容却颇见关爱;斥责云云,不过作态而已。 符赤锦沉默了片刻,才道:“锦儿始终是姓符,二师父莫要逼我。此番前来,是想请求各位师父,指点锦儿一门武功。”语调低缓、口气淡漠,仿佛先前的欢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,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。 那二师父“哼”的一声,冷笑道:“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。出去!” 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,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,还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“小师父”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,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。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,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,幽幽道:“女徒,你想学什么武功?”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、断断续续的口吻,犹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。 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,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,仿佛无处不在,尖亢处浑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针,无论如何闪躲,终不免被刺破耳膜,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处;偏又不是直进直出,而是绞、旋、戳、拉无所不用其极,闻之心魂一夺,倍感痛苦。 那怪人话语一落,倏又没了声息,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,似乎开口说话的是只木偶一类。 耿照无比骇异,自有先天胎息以来,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。“除非那人是殭尸,否则……怎么可能没有呼吸、没有心跳,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,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?” 符赤锦不敢不答,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,小心道:“回大师父的话,锦儿想请三位师父恩许,赐下本门至高的“旱地千里,杀龙吞云”心诀。” 那女子闻言失声:“你说什么?” 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,虎吼道:“放肆!你开口索要此法,是何居心!” 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,伴随着嗡嗡共鸣,倒比另外两人平和得多:“女徒,你看过《岣嵝异策》了,是不是?那你该明白,这部“赤血神针”就连当年范飞强也功败垂成,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你,你又如何练得?” “有时候,杀人未必要自己来。”那人尖声缓道: “有什么心思,尽管说出来罢。”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:““赤血神针”是哪个门派的武功,怎地从没听过?”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,索遍枯肠、绞尽脑汁,蓦地灵光乍现,突然明白过来: “范飞强……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强!他们三个……竟是游尸门的人!” ◇◇◇ 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,而是出自游尸门。 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,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,纯血女子须与岛外男子通婚,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,不致中断,纯血的男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,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。 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,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。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,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,终成为强大的战斗机器,担任一岛之敕使、乃至于神君之位。除了守护,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责,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,以传承帝字绝学。 在五帝窟里,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:他们的义子、义子的义子……都缺乏血缘的连结。 因此,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,一方面可入赘其他的女性族系,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,以巩固自身的地位;另一方面,也可以短暂拥有一个“家庭”的感觉--至少义子与义媳们,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感情,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。 但凡事总有例外。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,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。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子,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,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,宛若人间仙境。他诚实向女子表示,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,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,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。 然而世间万物,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。 百余年来,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,只有三次。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风流,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;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,促成两岛联盟,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,血统之纯、资材之高,百年间无出其右者。 而第三次,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。 夫妻两人宝爱至极,小名唤作“宝宝锦儿”,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花村里,直到符老宗主猝逝、使者找上门来。 符宽憎恶祖宗家法,却一点也不恨母亲,听闻噩耗悲痛欲绝,连夜带着妻女赶回火神岛奔丧。“少宗主远游多年,直到母亲不在了,方才记得回来。”夜半灵堂,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,咄咄相逼:“这女子是谁?这小女孩又是谁?” “是我的妻子和女儿。”符宽抬头挺胸,昂然回答。 家臣中掀起一阵骚动。“是……少宗主的亲生女儿?” “我方才说了,”符宽微怒道:“是我的亲生女儿。” 无论如何,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。 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,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,但眉目间却像极了符家人;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,据说老宗主童年时却是十分的沉静乖巧,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。 人群排开,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,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,端详了老半天,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,叹息道:“像啊!真……真是像啊!像得都没边儿了。” “火日玉精”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,外柔内刚、精明强干,牢牢压制住门里的各方势力。她一死,拥有“苍岛战神”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,火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。 让符承明之女、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,原是诸策首选,却非是最好的选择--老宗主死得太早了,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,她在五岛之间多结夙怨,人望不孚,连红岛内都有杂音。 此时此刻,众人看着这个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,忽然发现另一个方法或许更可行:让少宗主迎娶黑岛的少主漱玉节,两家先行结盟。黄岛的何家独善其身、代行白岛的薛神君为人刚正,都不可能与苍岛连手;一旦肖龙形野心暴露,没准还能促成四岛未有的空前大团结。 --这几年,就先让少宗主代掌大位,漱玉节精明能干,即使让她弄权也无妨;嫁给纯血男子,注定不可能有孕,断她黑岛的一条优秀血脉!待宝宝锦儿长大成人,宗主之位还不是得乖乖将还符家? 众家臣交换眼色,仿佛在黑夜看见一线曙光。 “我说过了,我已娶妻,我的妻女就在这里。” 符宽的脸色十分难看,紧紧握着掌里妻子冰凉柔软的小手,不让她抽去。“要娶漱家的女子,你们找别人去!母亲七七结束我就走,我自会为她老人家守孝,不用你们费心!” “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。” 老臣们将一家三口团团围住,白烛焰摇之下,那一张张阴沉狰狞的面孔犹如从森罗狱里爬出的噬人鬼卒。 “你们这是做什么!”说话的人,竟是一直跪在灵前流泪的符若兰。哭肿双眼的少女一掼披麻,跺脚而起,拨开人团冲到兄长面前,张开双手,遮护着未曾谋面的嫂嫂和侄女,对家臣们怒道: “他是我哥哥,谁让你们这样跟他说话!我哥他……我哥哥……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!你们……你们……”转身扑入符宽怀里,嚎啕大哭:“哥!妈妈她……妈妈她不要我们啦!呜呜呜……” 众人一愕,不禁红了眼眶,纷纷低头。为首的几人跪了下来,举袖拭泪。 符宽轻拍妹妹的背脊,哽咽道:“丫头不哭!你还有哥哥,还有哥哥……” 符家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,七七结束之后,符宽一家又多待了两个月,算算回岛已过大半年。 其间他绝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,私下倒是频频接见前来慰问的各岛要人,黄岛何家、白岛薛家,甚至苍岛封家都派了人来。符宽性子温和,没什么架子,无论谁来都是亲自出迎款待,人望比妹妹好得多;只有黑岛漱玉节来时,因考虑妻子的感受,委请家臣接待致谢。 一日,金神岛薛神君前来,符宽少年时蒙薛百螣指点过武艺,感情甚笃,特别让妻子女儿出来相见。薛百螣见宝宝锦儿抱了个木娃娃,笑道:“木娃娃抱着不舒服,薛公公改天送你一个布娃娃。”锦儿摇头:“这不是木娃娃,是扯线傀儡。”逗得大人们呵呵直笑。 “你这扯线傀儡,”薛百螣逗她:“怎地没有线哪?” “不用线。”宝宝锦儿有点不服气。她年纪虽小,却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种,这种可不是夸奖或赞叹的意思。 “好了好了,到花园玩去。小心别被猫儿抓伤啦。”符宽摸了摸女儿的发顶,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,对薛百螣笑道:“薛伯伯千万别破费。内人缝了十几个布娃娃给她,这丫头从来不玩,只爱那个没线的小木偶。” “那肯定是像她阿爹,事事都跟人不一样。”薛百螣捋须大笑。符宽的妻子阿荇亲自下厨,摆布了一桌的好菜,夫妻俩陪着他小酌。 阿荇冲着院里娇喊道:“宝宝,来吃饭啦!”连喊几声都不见小女孩进来,薛百螣笑道:“就让她玩儿罢。一会儿我来喂她--”目光投向屋外,忽然愣住。 宝宝锦儿正坐在堂外的阶台上玩傀儡,她白嫩的十根指头悬在木偶顶上一寸处,不住轻轻颤动,木偶对着堂里的三个大人挥挥手、摆摆头,活物似的扭腰蹬腿,隐隐有些骄傲卖弄的神气。 符宽目瞪口呆。那只木偶他经常替女儿清理擦拭,用干净的布蘸点溶蜡抚摩,以免木质纳垢,弄脏、甚至弄伤了女儿的小手。他清楚知道木偶没有任何机关,也无一根足以操纵的丝线。 宝宝锦儿露出得意的笑容。但表演还不止如此。 她手一颤,木偶缓缓伏地,蜷成一团。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在阶上,伸长雪颈“咪呜”了几声,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猫从阶台下窜了上来,锦儿捏着它颈后一按,手到擒来;明明她只是单手虚按着猫儿后颈,似抚其毛,无论小猫如何挣扎,却无法脱出掌握。 不一会儿小女孩坐起身来,腻润的小手掌微微抬起,离猫颈约有数分,猫还是趴地刨爪,挣脱不去,片刻才“喵”的一声窜下阶台,跑得不见踪影。 “还是不行。”宝宝锦儿有些泄气,想要挽回什么似的,转头对着屋里的大人辩解:“上回我有让它站起来过!它明明就会的!”小嘴一扁,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。 符宽愕然回头:“薛伯伯……” 薛百螣举手制止,遥对小女孩笑道:“宝宝锦儿乖!薛公公问你,这么厉害的本事,是哪一个人教你的呀?” 这个笑容她就懂了,说话的这个老公公眼神认真,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。宝宝锦儿本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娃儿,连忙破涕为笑,不免有些得意。“不是一个,是三个。”她竖起三根粉嫩的手指头:“一个是小师父,她穿紫衣裳很好看,一个是二师父,长得像老虎,很好玩。大师父住在瓮里,我没见过他的样子。” 薛百螣的面色越来越沉,转头问:“宽儿,这些事你都不知道?” 符宽一脸茫然,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这些人却都是谁?” 薛百螣沉默无语,左手突然闪电探出,扣住了符宽妻子的脉门。她露出惊愕的表情,俏脸都痛得白了,小嘴死死吐息,连声音也发不出。 “阿荇!”符宽心疼已极,急道:“薛伯伯!我内人不懂武功,不干她的事!” “你的确身无武功。”薛百螣松开精钢似的黝黑手掌,锐利的目光仍盯着阿荇不放:“但方才锦儿说话时,你的眼神忽起闪烁。说!这是怎么回事?” 阿荇抚着热辣辣的腕子,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,含泪道:“我……我是突然想起来,在未嫁符郎之前,我曾在村里遇见一位外地来的紫衣姑娘,年纪还比我小着点,来敲我家的门,问我讨了碗水。 “我见她不像口渴的样子,问说:“姑娘,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,还是同行谁人受了伤,有什么病痛?”那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,才说:“我有个家人,不能饮生水,水须以金铁煮过方能饮用。我一时疏忽,带出门的革囊有漏,害他现在没有水喝。”” 当时阿荇觉得奇怪:那打了这碗水,他一样不能喝呀! 姑娘却道:“你家里是用铁釜煮的水,我等了一昼夜,就要等水泡得够久,掺血便可勉强代替。”阿荇一听吓坏了,颤道:“那……那得要用多少血?”姑娘却未回答。 她想了一想,又问:“若浸泡金子的话,也需一昼夜么?”姑娘点头。 “你等等。”阿荇转身进屋,片刻端出那只铁釜,还有一枚鸡心金坠。 “这是我娘留给我的。你把它浸在铁釜的水里,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昼夜啦!” 紫衣姑娘迟疑了一下,接过铁釜。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。” 阿荇把坠子沉入釜中,笑道:“那也没关系。我娘生前乐善好施,经常被郎中欺骗,我爹说:“你舍了十人,其中有九个是骗子!”我娘却说:“可救了一个人啊!怎么不值?”你拿去,就算骗了我,我也不恼你。将来你有机会,帮一帮别人也就是啦。” 姑娘看了她一眼,也没说谢,端着铁釜离开了。 “后来宝宝周岁时,”阿荇低声道:“有人把那枚鸡心坠子放在摇篮边上,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。适才薛伯伯说起,我才突然想到。”说着微微扒开了襟口,只见颈间一条掐金细炼,那黄澄澄的鸡心坠子贴着细白的乳肌,分外惹眼。 “薛伯伯,那三个究竟是什么人?”符宽问。 薛百螣回答:“若我没猜错,那三人是游尸门的余孽,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“玉尸”紫灵眼。她有两个师兄,一叫“虎尸”白额煞,一叫“瓮尸”青面神,合称“三尸”。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类,他们传授给锦儿的,似乎是一门名唤“血牵机”的歹毒武功,不知用心为何。”遥问小女孩道: “三位师父有没有常来看宝宝锦儿?” “小黄花开的时候就来。”锦儿扳着手指数数: 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来了四回啦!” “那你怎没跟阿爹阿娘说?师父不让说么?”这回开口的是符宽。 “师父没有不让说。”小女孩狡黠一笑,掩不住那股子得意: “是阿爹阿娘没问。” 大人们不禁哑然失笑。薛百螣放下筷箸,将锦儿抱来膝上号脉,沉吟道:“脉中有股土金之气,隐然成形,的确是修习游尸门“太阴炼形功”的征兆。要废去此功,恐怕为时已晚,可惜了你女儿的好资材。” “这……练此邪功,会不会对身子有害?”符宽夫妇一听都急坏了。 薛百螣陷入沉思,一时无有反应,经符宽迭声催促才回过神,不耐挥手:“练武功能有什么坏?人的心思才叫坏!游尸门的武学便只这一部“太阴炼形功”,其他什么走影剑、移尸手,通通都是这部功法的延伸。根柢原是不错的,只是后人练上了歪路,变得又怪又邪。 “游尸门人一向有周游天下、掳走小孩授艺的坏习惯。但你可知道:游尸门中,连号称至高绝学的“赤血神针”,近世都有个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强练得,独独有一门武功,至少一百年没听说有传人了,便是你女儿的这部“血牵机”?” 符宽夫妇面面相觑,更加忧心:“薛伯伯,他们究竟有何目的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见多识广的白岛神君摇了摇头,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说话:“宝宝锦儿乖!那三位师父有没有说,他们为什么要教宝宝锦儿玩傀儡啊?” “有。”小女孩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。 有时候她觉得大人真是笨,差点让她辛苦背下的那两个字全派不上用场。万一明年黄花开的时候师父们不来了,而她又忘记了怎办?她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,小师父也没解释,只说万一阿爹阿娘问了,这样回答便是。 席上,大人们全望着她。 “你要再问一次“他们为什么要教你”。”宝宝锦儿有些不耐烦了,想赶快结束对话出去玩。大人真是笨!连问问题都不会。 “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啊?”薛百螣啼笑皆非,只得耐着性子问。 “为了报恩!”宝宝锦儿一撑落地,飞也似的跑去花园找小猫。 ◇◇◇ --还是大师父明白。 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,昂然道:“大师父,锦儿只想看一看“赤血神针”的古籍残页,如此而已。”那大师父“瓮尸”青面神无语,半晌没再开口,房中顿时又失了此人的生机气息。 二师父“虎尸”白额煞怒极反笑,低咆道:“你好啊!问你大师父要东西,连理由都不必了,好个五帝窟的赤帝神君!你倒是给我说说,你有天大的能耐,吃定了我们非给不可?” “锦儿不敢。锦儿敢开这个口,只有一个理由。”符赤锦的声音平板,可以想象那张平日千娇百媚、无比灵动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样。她顿了一顿,静静说道: “为了报恩。” “你--!”哗啦一声,伴随着清脆的碎瓷声响,椅子“喀啦!”被踢倒在地,白额煞吼道:“好!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。你要看,老子的这一页便给你看!看过后恩断情绝,你也别叫我“二师父”!” “玉尸”紫灵眼低声道:“二哥!”白额煞怒道:“你最宠她了不是?你那张也拿出来给她,看完一拍两散,省得日后烦心!”那紫灵眼没再接话,呼吸频促,屋子里一片死寂。 耿照心想:“她这样说,两位师父一定很伤心。她要那“赤血神针”的心诀做什么?莫非……是想献给岳宸风,来换回琼飞?”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,但一时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测,能解释符赤锦的行为。 --倘若如此,献上耿照与弦子岂非更好?为何一定非要“赤血神针”不可? 片刻,青面神的苍老童声再度响起。 “老二、老么,你们要给我没意见,我是不会给的。”他缓缓说道:“女徒!你所练的“血牵机”,是本门中最接近“赤血神针”的功法,连我们三人都没练成,可见你资材之好,已胜过了我等。” “锦儿请大师父赐下心诀。” “我不会给。”口吻苍老的尖亢童声道:“你二师父说了,不是游尸门的人,不能窥“赤血神针”之秘;若不是五帝窟之人,也毋须理会五帝窟的事。你明白么?” 符赤锦沉默片刻,低声应道:“锦儿明白。”顿了一顿,又笑道:“我车上有两头不请自来的大老鼠,杀又不能杀,放也不能放,想先寄在师父这里,帮锦儿看着大老鼠。” 耿照心想:“她果然别有所图。”却听青面神道:“这我也不许。你带走罢。” 合着这不通人情还是一脉所传,耿照几乎笑出来。眼看话不投机,符赤锦静坐片刻,便道:“既然如此,锦儿先走啦。改日再来拜望。”三人都不说话。 她推门而出,走到车边解开缰索,紫灵眼突然了追出来,低声道:“你过来。”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头,两人在树下贴面喁喁,无非就是“你心里有什么事跟小师父说”、“没事,小师父别瞎猜”之类,推来搪去的瞎缠夹一阵,两人也不觉腻烦。 耿照悄悄抬头,透过车窗的纱幔望出去,只见双姝并肩坐在树荫下,约莫是怕人听见,均是背对着马车、厢房的方向。 那紫灵眼人如其名,一袭紫绸衫子,丝缎般的及腰长发如瀑垂泄,颇有灵气。比之于双乳傲人、丰腴雪润的符赤锦,她身段苗条得多,然而臀股浑圆、腰肢紧束,背影亦玲珑有致,全然看不出多大岁数,总之不会太老。 两人靠着头低声说话,哪里像是一对师徒?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样。 耿照百无聊赖,再度运起了碧火神功,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里,却听青面神道:“……你把残页给了她,她下定决心、条件齐备,想做便做了;不给她,她心里有个顾忌,做事便不会冲动。车里的人也一样。” 白额煞哼了一声。 “她有事,怎不跟我们说?五帝窟这么好,都顾不上师父了?” 青面神道:“所以她心里的事,必定很难。难到不能扯上你我,还不够难么?” 白额煞一时语塞。片刻,又不服气似的说:“那又让老么追去?依她的性子,要什么有不给的?”语气已平缓许多。青面神道:“只一页倒不碍事。给女徒一点儿时间,想明白她会再来。” 不多时,树下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,并肩回到马车边。 耿照听见了细微的迭纸声响,几能辨出纸质黄脆,心中暗忖:“那大师父料事如神,算摸透了她俩的脾性。”符赤锦与紫灵眼道别后,才驾着车离开小院,马车东绕西转一阵,终于停了下来。 “什么人?”门边似有守卫上前盘查,一见是她,连忙致歉: “是符姑娘。小人走眼啦,快请进来。” 门扉拉开,听来颇为沉重。以先天之功探听动静,十分费力,耿照先前听了大半天,略感疲惫;虽然符赤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,耿照仍不敢大意,暗中运劲弄松了皮索,万一情况不对,便能立时挣脱逃跑。 符赤锦将车辆停在一处极僻的角落,林荫几乎遮去午后骄阳,其时尚未入夏,周围却满是吵杂的虫鸣,可见林树之盛。她下得车来,小心打量四周,直到确定四下无人,才将二人提了出来,藏入一间小小的厢房。 趁着她去处理马车的空档,耿照一跃而起,观察四周环境,见房里的布置与莲觉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,只是家具、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华贵,心想:“这里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馆!”不由得背脊一寒。若非岳宸风已去了谷城大营,此刻人不在城中,他几乎涌起一股马上逃跑的悚栗感。 --果然武功练得越高,才越知道惧怕。 想起当夜在江对岸等着岳宸风的自己,耿照不禁微露苦笑。 (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搜查一番,看看有无明姑娘来过的迹象;若能取回赤眼,那就更好了!) 片刻,符赤锦又折了回来。耿照闭目摒息,假装昏迷不醒,等着她来检视两人腕上的缚绳,却半天都没动静;等了许久,只等到一柄锋锐的蛾眉刺架上颈侧,冰冷光滑的精钢贴着皮肉,激起鸡皮似的微悚。 巧笑倩兮的雪润丽人凑近身来,体温熨开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。 “睡了忒久,也该醒了罢?”符赤锦咬唇轻笑,湿暖的香息呵在耳畔: “还是我该让外头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涌而入,才能请得典卫大人起床?” 【第十卷完】'